新歲,老爸七十九,老媽八十一。時光的刻刀,將老人的臉龐雕滿菊花紋樣,于是,那健朗的笑容,更加明媚而慈祥。
大年下,兒孫輩時而聚攏來,滿堂笑語喧闐。也有安靜的時段,大哥一家三代六口兒、大姐一家六口兒三代都回了自己的小巢,老爸老媽膝前,只剩下老兒子Suning和我這個老兒媳婦。乍一清靜下來,恐怕老人心里落差太大,于是,我和Suning悄悄約定,只要二老不回臥室里休息,我倆至少有一個要陪在他們身邊。
陪在老人身邊,無非喝茶、看電視、聊天,或者跟老媽一起為下頓的團圓飯備備料。老爸平日喜歡看央視新聞頻道、看《環(huán)球時報》、《參考消息》,沒事臨魏碑練書法,還搞點雜項收藏,老媽有文藝情結(jié),常看電視連續(xù)劇、戲曲節(jié)目,還有《星光大道》《中國好聲音》之屬,聊起天來,從奧巴馬到金正恩,從美洲暴雪到中國PM2.5超標,從“Style”到大衣哥,從趙本山到郭德綱,天上地下,天南海北,山珍海味一鍋鮮。聽老爸把美韓朝之間那種各懷叵測的心思剖析得鞭辟入里,聽老媽講起娛樂圈的人物、故事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那種美妙的感覺,如同進入國際形勢報告廳兼綜藝講堂。
但我的最愛,是老爸、老媽腦子里裝著的那些“陳谷子”“爛芝麻”。有時候,我會煞有介事地找些理由,請他們專門為我“抖摟抖摟”。
元旦時,老媽曾在家庭Party上出節(jié)目,讓我們破謎(家鄉(xiāng)讀音pō méi,即猜謎語)。她出的謎面,充滿農(nóng)村的莊稼味兒,比那些老學究們想破腦袋搞成的彎彎繞,不知高妙多少倍。當時光顧著玩,沒記住,讓我后悔不迭。這個年初二上午,家里的小字輩兒們還在睡大覺,我跟老媽一起打理中午的團圓飯。我一想,機會來了,趕緊請老人家說幾個謎吧。要求一提出來,老媽高興地一口應承。她一邊擇一盆水發(fā)蘑菇,順嘴就破了第一個謎,“紙糊的屋子紙糊的炕,生窩兒子腳沖上。小時戴著黑帽盔,大了慣得不像樣。”(蜂窩)我猜出來了,她就再出一個。“姐兒倆一個娘,一個臉圓來一個臉長。一個隨著春風去,一個等著秋風涼。”(榆錢和榆葉)“一宅分兩院。多的倒比少的少,少的倒比多的多。”(珠算)不多工夫,廚房的活兒收拾差不多了,老媽的謎面我也記錄了一頁紙。
老媽的謎語,將我的思緒帶入歲月深處。采榆錢、捅蜂窩、學珠算,是他們那代人和我們這代人共同的兒時記憶呀。當她為兒女、孫輩、重孫輩一回回重復這些破謎游戲的時候,記憶一回比一回老,而她的心卻可以一回又一回年輕。以傾聽的方式,與一顆寫滿年輪的心靈重歸年輕,不是做兒孫輩的責任嗎?何況,這樣的傾聽,清泠泠,鮮活活,令人耳聰目明,心智為開。
從破謎,說起小時候的事兒,老爸也打開了話匣子。村里都有什么廟,敬什么神,立春如何打春牛,干旱時怎樣祈雨,廟里的尼姑、和尚如何跟村里的人相處,發(fā)大水的時候那些會水的人如何去濤頭打撈上游漂來的財物等等,兩位老人家講得繪聲繪色。不經(jīng)意間,他們提到兩個女人,尼姑洪義和小徒弟由安。這兩個人的命運,即刻觸動了我腦子里那根寫作的弦,趕快拿來紙筆,一番刨根問底。我的認真模樣,逗得兩位老人家特別開心。婆母說,現(xiàn)而今,不缺吃,不缺喝,缺的呀,就是有兒女做聽眾,讓我們好好嘮叨嘮叨。
這個春節(jié),過得平靜而安詳。回到小家,整理我在破紙片、舊月份牌空隙處寫下的傾聽記錄,內(nèi)心格外充盈、舒展。
作者簡介:寧雨,真實姓名:郭文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河北省散文學會副秘書長。散文隨筆作品散見于《散文百家》、《長城》、《青海湖》、《讀者》、《小品文選刊》、《格言》、《文存閱刊》、《西部作家》等幾十種報刊雜志。出版有散文集《女兒藍》、長篇小說《天使不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