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常說,我是烏江里的一條魚,喝著外公的汗水,聽著外公的號子長大。外公的草鞋是我的棲巢,它??吭谘蚪菫?,烏江的崖壁上鑿了許多外公的草鞋印兒,一串串兒,被江水沖刷成了他一生的軌跡。
外婆回憶里的家珍是我唯一能聽到的號子:手扒亂石腳蹬沙,汗鎖肋骨似刀刮。鼓起板筋喊號子,甩起扯扯兒把船拉……我時常想念羊角灘上船工的號子。當(dāng)一輪滿月沿著崖壁慢慢升騰,谷底爬滿了赤裸的船工。我被這浩浩蕩蕩的陣勢驚呆了。他們背上扛著粗大的纖繩,頭裹汗帕,口喊號子,瞬間,仿佛浪里躥出的千萬白條,奔騰的號子有力地拍打著他們的四肢,我在燈火通明里看到拉纖的哥哥滿臉的汗水,卻遮掩不住他額上的青筋。一會兒,船橫空架過,號子還在崖壁動蕩,激起波波江流。那個扯著調(diào)兒,控制船速的老頭兒,多像外婆描述的外公!
外公很小就開始拉船,羊角灘的到處都是他的腳窩窩。“打水棒”的時候,外公總帶著舅舅在羊角鎮(zhèn)轉(zhuǎn)悠,任舅舅在他肩頭撒尿,他便扯下隨身的汗帕擦去。然后找家館子,燒幾兩白酒,吃上一碗生辣椒,有時他還教年幼的舅舅學(xué)著吃辣椒,喝燒酒,辣得舅舅“呱呱”直叫。
你這龜兒子,哎喲!我的娃兒喲!你這個狠心的爹……
外婆總是使勁渾身力氣罵外公??赏夤匀槐持馄抛屇暧椎木司藢W(xué)著船工的本領(lǐng)。
那天,羊角鎮(zhèn)醋香裊裊,婦女們在灘邊嫻熟地擺弄著手里的衣服,那衣服在清澈的水中任意浮游。小娃兒光著屁股,在灘邊戲水。
淑珍,淑珍,不得了了,你屋朝貴遭水卷起跑了!
外婆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向她跑來的船工,扔下手里的衣服,像一頭發(fā)瘋的母牛,撒腿奔向外公拉船的方向。她看到希希拉拉的船工驚恐的表情和異常瘋狂的水流,她追著卷走外公的水……
船特別大,船長愿意出更多的錢雇這些船工。船工們高興得很,以為這個腳窩窩很深的羊角灘再驚險都能涉過??墒?,偏偏在大家同心協(xié)力將傳拉過險灘時,外公的腳突然踩了個空當(dāng),船工們回過頭時,江水的怒號蓋過外公的呼聲,轉(zhuǎn)眼,什么也沒有了。只那根纖繩還綁在其他船工的身上。
船工的命是江水給的,指不定哪天就會把你帶走。外婆眼里噙滿血絲,轉(zhuǎn)而卻又像個初戀的少女一樣羞澀地懷念著外公……
外公力大無比,什么活祿都能干。剛拉船的那幾年,身上老是脫皮,后來,被曬得亮堂堂的,在太陽下還反光。拉船回來,他邊扯調(diào)子,邊幫著我干白天的重活兒,講拉船的時候,哪家的黃毛丫頭不小心看到了光著身子的船工時羞澀的表情,囑咐外婆明天多準(zhǔn)備辣椒和燒酒。
后來,外婆咬著牙將孩子撫養(yǎng)大。我眼看著江水卷走一個又一個的船工,昨天還有說有笑,今天就不見人影了。等到舅舅長大了,噠噠的機(jī)器聲就取代了船工的號子,可是不習(xí)慣了。對于這種取代,外婆似乎既慶幸又惋惜。她慶幸后代的足跡不再懸掛在烏江的崖壁上,她惋惜外公扯的情歌調(diào)子已經(jīng)隨著機(jī)械聲漸漸消融。
情歌一樣的號子隨著來過烏江的波浪卷走了,我在灘途的磨磁下漸漸長大了。每每看著對岸崖壁上一抹白色的巖石,仿佛外公留下的扯扯兒,頓時把我的記憶轉(zhuǎn)移到崖壁上的這條灘途上。外公消失了,外公的號子鐫刻在這灘途,成了灘途上的深淺不一的腳窩窩。
轉(zhuǎn)彎處的機(jī)械聲粗糙地覆蓋了江面,覆蓋了船工的灘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