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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號子凋零

文章來源: 中國青年報      作者:趙涵漠     時間:2012-10-24 15:54:58    
摘要: 這個最高學(xué)歷只是小學(xué)畢業(yè)的重慶老人,用了大半生時間還原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長江和船夫生活,寫出了一部120萬字的手稿《死了沒埋的人》。

昔日川江上的拉纖場景

田洪光和老伴在臨江小屋里

田洪光躺在120萬字的手稿上

  從田洪光家的窗戶望出去,是霧蒙蒙的重慶,長江就在幾百米外。

  一臺款式過時的臺式電腦擺在這扇窗邊。一塊皺皺巴巴的紅布小心地蓋在鍵盤上,椅子的扶手壞了,只能用一塊木板和兩根黃色皮筋將它綁起來。83歲的田洪光老人在這里消磨每一天的大部分時光,他總是弓著后背,用自己榆樹皮一樣蒼老的雙手在電腦上敲打。

  這個最高學(xué)歷只是小學(xué)畢業(yè)的重慶老人,用了大半生時間還原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長江和船夫生活,寫出了一部120萬字的手稿《死了沒埋的人》。

  3年前,手稿被刪節(jié)為55萬字付梓出版??芍钡浇裉欤@本毫不起眼的厚書幾乎沒有引起任何反響,在新華書店的銷量也沒能超過50冊。一切都與兒女們之前的想象一樣,“在這樣一個快餐時代里,有誰會愿意看看這本寫三四十年代底層生活的書呢?”

  但一個長期關(guān)注長江的文化人無意中讀到后,卻發(fā)出感慨:“如今,川江上有了雄偉的三峽大壩,但再也沒有了橈夫,沒有了急流險灘,更聽不到那曾經(jīng)悲涼、激昂、打動人心的川江號子了。因此,有關(guān)長江往事的記憶變得越來越珍貴……這本書的價值在于真實地再現(xiàn)了長江的‘前世’。”

  可是對于田洪光老人來說,想要記錄這一切只有一個最簡單的初衷,“等我們這輩人死了,還有哪個來講川江的故事呢?”

  這些事情我要記到,死都要記到

  在江上,“弄船”不是份體面的職業(yè)。舊時的重慶曾經(jīng)流傳著,挖煤的是“埋了沒死的人”,弄船的是“死了沒埋的人”。

  田洪光出生在江邊。三四歲就下河鳧水拉船。高小畢業(yè)后,因為付不起“五斗米的學(xué)費”,被迫輟學(xué),12歲時正式成為一名小船夫。每天,在一條“出租車般大小”的木船旁,學(xué)習(xí)上水拉纖、下水推船,為兩岸的人們擺渡。

  父親早逝,這個農(nóng)家孩子正在獨自經(jīng)歷一場自己也茫然不知方向的大時代漩渦。新的共和國成立后,他被調(diào)入重慶水上公司菜園壩站做一名船工。

  今天的人們已經(jīng)無法想象那時川江的兇險。作為長江上游河段,這段從四川省宜賓市到湖北省宜昌市的重要航道,長1000多公里。老船工們回憶,幾乎每5公里就會遇到一處“要命的險灘”。

  田洪光曾親眼目睹,一艘裝煤的纜載船因為超載“被浪沉了”,乘客像樹葉一樣漂浮在江面上,呼救聲撕心裂肺。湍急的江水將船板撕成碎片,“像箭一樣射向落水者”。一個平日里最熟水性的船工,本來已經(jīng)棄船游走,沒想到這時卻被碎木板刺中,再也沒有浮出水面。

  正因如此,對當時還很年輕的田洪光來說,沒有比“多學(xué)些弄船的手藝,不挨餓”更緊要的事了。那時,既沒有師傅,也沒有教材。每到船靠岸時,他就立刻去碼頭上找間茶館,要一碗3分錢的“玻璃茶”,聽那些幾十年船齡的老師傅擺龍門陣,記下他們口中各個險灘的狀況、肉眼看不到的礁石和冬夏風(fēng)向。

  除了死記硬背,學(xué)這門手藝似乎沒有其他訣竅。更何況船工們大多脾氣古怪,“你就仔細聽,莫要開腔,如果你發(fā)問,他們絕對不會回答”。有時,老船工們會說起許多江上的傳奇故事。田洪光也將這些一并死死地記在腦子里。

  1982年,這個摸透了川江秉性的老船夫終于退休了。有時,他也會和孩子們講講那些古老的故事。大女兒田家還記得,自己曾經(jīng)隨口說過一句,“要是能寫下來就好了。”沒想到,“他就真的聽進去了這句話,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寫起來。”田家笑著說。

  這位身高不到1.6米的老人,認定自己有了一項重要的事業(yè)。他一邊整理資料,一邊寫作,“夏天的時候,打個赤膊,從早寫到晚”,最多的時候,居然能寫上12個小時。甚至直到現(xiàn)在,老伴也會抱怨幾句,“20多年嘍,在屋里頭一直坐著寫,啥子都不干”。

  那時,沒人看重書桌上這摞越來越高的稿紙。對于5個子女來說,這充其量不過是父親“消遣晚年的最好辦法”。10年時間過去,在早春一個毫不起眼的日子里,這個像螞蟻一樣勤力寫作的老人,終于在手稿上重重地寫道:“1992年2月初稿完畢,謝天謝地!”

  可沒有人知道這重逾5公斤的手稿到底寫了些什么。他買最便宜的紅格子稿紙,修改的時候只能用藍色圓珠筆在上面重重地涂上一筆。如果需要整段修改,他就小心地剪下一塊白紙,在上面重寫一遍,再像打補丁一樣貼到原稿上。

  眼下,這個老人有時會佝僂著脊背,用一種對待寶藏般小心翼翼的姿勢將這份書稿從柜里拿出,翻看,盡管薄薄的稿紙已經(jīng)布滿霉斑,發(fā)黃變脆,輕輕一碰就可能裂開。藍色的圓珠筆字跡也已經(jīng)開始褪色。一展開時,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就沖出來。

  但他一邊略帶著不好意思的神情說,“看看這手稿,很不規(guī)范哈。”另一邊,又寶貝似地摩挲著,“這些事情我要記到(重慶方言:記住),死都要記到。”

  “手寫的歷史”是多么脆弱

  初稿完畢后,老人花了大半年時間,重新謄抄了一遍手稿。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令兒女們哭笑不得。他用塑料袋包好那份“比較干凈”的手稿,一個人興沖沖地坐上公共汽車,直奔市里的一家雜志社。

  “就想要發(fā)表,讓別人也看看嘛。”老頭樂呵呵地說。

  一位編輯收下了這份沉甸甸的手稿,可是兩年時間過去,一直毫無音信。當田洪光再次打電話前去詢問時,卻聽說這位編輯已經(jīng)退休。接電話的人模模糊糊地記得,“那一大袋子稿紙好像被堆在桌子底下,后來不見了”。

  田洪光終于意識到這本“手寫的歷史”是多么脆弱。后來,在四兒子田太權(quán)的勸說下,已經(jīng)70多歲的老人決定學(xué)習(xí)五筆字形輸入法。

  從事當代藝術(shù)的田太權(quán)并沒有想到,父親會對這個浩大的學(xué)習(xí)工程如此認真。連續(xù)3個月,每天上午,他都坐半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到達田太權(quán)的工作室,跟一名年輕職員學(xué)習(xí)五筆字形。

  在田太權(quán)看來,“那可真是個折磨人的過程”。

  這種折磨大概與1977年的一紙文件有關(guān)。那年12月20日,《人民日報》等各個媒體發(fā)表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根據(jù)官方解釋,“廣大群眾對漢字進行的簡化,充分顯示了群眾的創(chuàng)造精神和豐富的智慧”。因此,在廣泛搜集群眾中流行的簡化字的基礎(chǔ)上,對漢字進行整理和簡化。590個原字平均筆畫為13.1畫,462個簡化字平均筆畫為6.9畫,簡化字比原字筆畫減少近一半,一部分漢字的偏旁和筆畫結(jié)構(gòu)變成了常用字;減少了一部分漢字的偏旁。

  就這樣,“街”簡為“亍” ,“部”簡為“卩”。當時,文化程度并不高的田洪光費力背熟了這套“二簡字表”。

  可那是一個多變的年代。1986年6月,國務(wù)院發(fā)出通知,決定正式停止使用“二簡字”草案。但在老人的手稿里,這些已經(jīng)被廢棄的簡化字卻會時不時地蹦出來。正因如此,在學(xué)習(xí)五筆輸入時,他不得不將人們最熟悉的那些漢字的正規(guī)寫法,用紅筆認認真真地抄在本子上,“每天看幾遍,以免忘記”。

  但他已經(jīng)老了,記憶力正在慢慢衰退,前一個小時才剛學(xué)會,下一個小時就可能完全忘記。眼下,田洪光的電腦桌上放著一本《五筆字形拆分字典》,這本將近有10年歷史的小薄冊子快被翻爛了,就連生銹的書釘都露在了外面。

  也正是那個時候,這個一生節(jié)儉的老人第一次跟上了潮流,讓大兒子為他買了一臺電腦。兒女們發(fā)現(xiàn),他總是陷入這樣的尷尬,想輸入一個字,卻發(fā)現(xiàn)打不出來,他只能去查字典搞懂偏旁部首,可是第二天又忘記了,一切就又要重新開始。

  “就像科學(xué)攻關(guān)一樣,這本書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摳出來的。”田太權(quán)說。田洪光老人一度打算學(xué)習(xí)普通話,改用拼音輸入,可是隨后就發(fā)現(xiàn),“川音難改,新音難學(xué),我學(xué)了一年還是放棄了。”他拍著自己的腦袋怪不好意思地說。

  他只能和五筆輸入法較勁了,有時氣極,便會在家里“拍桌子、打巴掌”??蛇@一切都沒能讓他放棄自己的寫書大業(yè),“10年的時間就是這樣過去的”。

  2004年,噩夢又一次降臨到了這個老人的身上,他患上了晚期食道癌,食道大半被切除,胃被提到胸腔和剩余的食道接連。然而田家還記得,手術(shù)結(jié)束沒多久,甚至連傷口都還沒復(fù)原時,父親卻像個孩子一樣吵鬧著要求回家。

  原來,老人擔(dān)心自己長時間不打字,可能會忘記曾經(jīng)熟記的五筆字根。兒女們不得不把一臺筆記本電腦帶到病房。這個體重驟然下降20多公斤的干瘦老頭,就一只手吊著點滴,另一只手顫顫巍巍地在鍵盤上繼續(xù)修改自己的稿子。

  就算船工們再能干,也逃不脫長江的兇險

  事實上,上個世紀90年代丟失過一次的手稿,并不是第一次遭遇噩運。

  早在1960年,田洪光就有了將老船工的故事記下來的打算。那時,他曾經(jīng)是單位的宣傳骨干,被派到市文化宮進修,學(xué)習(xí)創(chuàng)作金錢板和相聲,并將這些本領(lǐng)應(yīng)用到“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宣傳‘繼續(xù)革命,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行動’”中去。

  不過,同時也在學(xué)習(xí)“創(chuàng)作的秘訣”的田洪光,卻想寫一部真正的作品。有一段時間,他獨自生活在一條25噸的駁船上,從涪陵、武隆、彭水、秀山沿長江順流而下,運送一些襯衫、鞋帽之類的生活用品。

  那時的川江,正在巨大的爆炸聲中發(fā)生變化。1949年后,130多處著名的險灘被整治。一篇來自長江航務(wù)管理局的文章中提到,在川江整治過程中,“解放后不到30年,完成工程量892萬立方米,相當于舊中國124年整治工程量的100多倍”。這一切,改變了“長江航道處于十分落后的自然狀態(tài)”。

  田洪光如今還在念叨著的“青灘和泄灘”,也在那時一并被清除。川江,正在變得平靜甚至“單調(diào)”。因此,每當有人請老人講些自己的船工生涯時,他總會歪著頭想一想,然后擺擺手篤定地表示:“沒得啥子生活。”

  有時,船??吭谛〈a頭,一天“不裝不卸”,他就點起鐵銅色的馬燈,在船尾的鋪上弓起膝頭寫作,記錄下茶館里上百個老船工的故事。

  故事里,川江灘險,幾乎沒有船夫敢在霧天或黑夜里拉船。只有一個船工是例外,他站在船頭,僅僅憑臉就能感覺到風(fēng)的方向。無論是在長江,還是嘉陵江,只要感覺到風(fēng)在臉上移動,就知道船在向哪里移動。

  可是更多的船工,只是一些生活在最底層的普通人。在老人的記憶里,世界還是那個“裝不完的重慶,吃不完的上海”。

  在船上,操篙弄槳的人被稱作橈夫。每每船從重慶到宜昌,總是滿載貨物,需要的橈夫多。而回程卻不需要這么多人,很多橈夫不得不走路回重慶。但從宜昌到重慶,至少也得七八天。

  盤纏少,一路上都是荒山野嶺,“山頭像拳頭一樣,一個接一個”,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因此,他們必須背上砂鍋和大米,一路自己煮來吃。也有時,不熟路的年輕橈夫掉隊了,這就意味著“餓飯”,甚至還可能被野獸吃掉。

  但還有比這更兇險的事情。田洪光經(jīng)常提到的泄灘,地勢兇險,水波浩蕩,“猶如一鍋煮開的水”。想跟旁人講話,就算雙手圍住嘴巴,接近對方的耳朵,也要大喊才能讓對方聽到。

  每當船經(jīng)過這里,就要臨時雇人拉纖,少則幾百,多則上千。盡管只能賺到一天的飯錢,灘上灘下還是等滿了饑餓的窮人。不過,這可是個要命的差事。如果發(fā)號施令的旗語出錯,船只在水里打旋,纖繩就會像拖死狗一樣,將人拖來拖去。若纖繩掛到礁石縫里,拉灘人就會被撞死或勒死,身首異處。

  老船工們還記得,那半山的巖石坎上,“到處都是撕破了的衣褲碎布,在風(fēng)中搖搖擺擺”。

  這就是那時的船工所要經(jīng)歷的一切,生于岸上,死在江中。每每說起這些,田洪光就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他瞪大眼睛,語速也加快了,拍著腿大聲說:“就算船工們再能干,也逃不脫長江的兇險。”

  當時30歲出頭的年輕船工田洪光,就在昏暗的馬燈下,記下了這些故事??墒且淮慰堪稌r,他的小駁船與輪船相撞,“轟的一聲”,駁船尾巴被撞出了一個大洞,“丟了掃把、衣服、布票、葉子煙、半斤鹽巴、半斤菜油和幾斤米”。

  他辛辛苦苦記錄的那些資料,也頃刻間順著江水漂走了,“當時真是好心痛哦”。不過因為“年輕,記憶力好”,他并沒有就此放棄。這個被工人們稱作“愛寫作的田師傅”,決定重整旗鼓再寫一遍。

  這一次,為了安全起見,他將記錄下來的資料和自己辛辛苦苦攢錢買的書一起,藏在從農(nóng)村老家?guī)淼木薮蟮拿坠窭铮踔吝€在上面小心翼翼地上了一把大鐵鎖??傻姑沟氖虑樵俅伟l(fā)生,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那時還在上小學(xué)5年級的田家記得,一天下午,菜園壩街道上的幾個“代表”背著背篼,到家里搜查“老田收藏的封資修”。母親已經(jīng)嚇得不敢搭腔,而田家還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這個小女孩很積極地告訴代表們,“我知道爸爸把東西藏在哪里。”甚至,她還把父親平常偷偷藏著的鑰匙也遞到了代表面前。

  米柜被打開。代表們將《紅樓夢》、《水滸傳》、《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等小說,連同田洪光最珍視的手稿,胡亂地塞進背篼里,全部沒收了。事實上,當這幾個代表卸下背篼,也只是老田一家的鄰居。一天,田家正在樓下玩耍,忽然發(fā)現(xiàn)樓上飄下來一些碎紙。原來,父親當做寶貝一樣收藏的書,被代表的孩子們撕碎扔掉了。

  至于田洪光的手稿,從此無影無蹤。

  如今已經(jīng)退休的田家還記得,父親下船回到家,發(fā)現(xiàn)米柜里空無一物,簡直氣瘋了,“他拿起皮帶,把我狠狠地抽了一頓。這是我記憶里,他唯一一次打我。”

  人們不能忘記自己從哪里來

  幾年之后,進入大學(xué)的田家懂得了父親當時的憤怒??僧?006年,父親提出想要出版這本書的念頭時,她卻無法表示贊同。說起來,她算得上是手稿最初的“半吊子”讀者,“120多萬字,哎呀,頭大,實在看不下去”。

  現(xiàn)在想來,這個固執(zhí)的老人其實早就制訂了出書計劃。退休后正式寫書時,田洪光變成了一個“節(jié)儉得吝嗇”的人,甚至就連買兩分錢一盒的火柴,他也不肯打開自己的荷包。十幾年過去了,他的全部積蓄有3萬多元,“就想用這些錢出書”。

  可是,沒有哪個編輯愿意費力氣讀完這樣一部長篇。沒辦法,這個重擔(dān)落在了田家的身上。盡管父親提出,“字可以小一點,紙可以薄一點,但文字最好不要刪”,不過因為出版社的要求,初稿里的內(nèi)容還是需要大量刪減。

  大女兒還記得,半年時間里,自己每天總要花上5個小時編輯這本書。她打通了原來不甚清晰的故事梗概,刪掉了許多“有頭沒尾的故事”??僧斂吹窖矍暗膭h節(jié)版,田洪光簡直氣壞了。

  他鄭重其事地用黑筆寫了一封信,并請老伴做郵差,捎給在報社工作的女兒。

  “田家,”老人一本正經(jīng)地這樣稱呼,“我承認,我是不懂語法和標點符號,但是經(jīng)過幾十年的苦寫經(jīng)驗,還是有點知識,懂得樹(塑)造人物的語言和個性形象。”

  在長達6頁的信里,老人抱怨,女兒把很多她“認為多余的細節(jié)刪掉了”,“如果按照報刊雜志的觀點,橈夫們的下流習(xí)氣和庸俗語言及很難懂的語言(方言或船工術(shù)語),都應(yīng)該刪去。這樣就失去了時代性,就不稱橈夫了。失去了歷史時代風(fēng)氣。”

  他甚至質(zhì)問:“如果只為迎合現(xiàn)代青年人的情趣,用現(xiàn)代的華麗詞藻,那還有啥子歷史?”他打定了主意,這些書“情愿不賣錢,也要原汁原味”。而最理想的情況,是“作為歷史的貨料罷”。

  甚至現(xiàn)在,遇到前去探望他的客人,老人也會拉著對方小聲地抱怨:“原稿中對人的評論和咒罵,幾乎都是橈夫們自己說的。現(xiàn)在,把那些說話人都去掉,好像這些就是我作者說的一樣。”一個短暫的停頓過后,他發(fā)現(xiàn)客人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就繼續(xù)說道,“我可是經(jīng)過反右時期大鳴大放的人,有些作者罵了人,所以被打成‘右派’,可要不得。”

  當田家從母親手里收到這封信后,雖然“哭笑不得”,但也決定重新收錄父親想要保留的故事。眼下已出版的這本以川江上“烏泱泱的拉纖隊伍”為封面的書,紙張并不精美,行距也比一般新書更小。

  兒女們趕在父親80歲生日時,將這本歷盡千辛萬苦得來的書送給父親,這當然是他最好的生日禮物。田洪光還沒學(xué)著練習(xí)作家的排場,有朋友要他簽名,這個矮小的老人就將手上的藍布袋鋪在馬路的石階上,席地而坐,用隨身帶著的黑色馬克筆簽名。

  甚至,這個腿腳不太方便的老人,還常常到新華書店,滿足地看著書架上擺著的那幾本新書??扇缤藗兯A(yù)想的一樣,這本書的銷量很差,它們的位置從門口不斷遷往最僻靜的角落,最終,下架了。

  老人并沒有太多表現(xiàn)出自己的沮喪,但兒女們知道,“他感到很悲哀”。這些厚厚的書冊和手稿一起,只能堆在家里。田太權(quán)記得,一次,父親突然問起他是否認識圖書館的人,“送給圖書館吧,只有在那里才能保存時間長一點。”

  這個一輩子也不懂網(wǎng)絡(luò)的老人感嘆,“現(xiàn)在的年輕人盡數(shù)上網(wǎng)去了,很少看書。只恨自己生不逢時,命運不好碰上了上網(wǎng)的時代。”可沒有人想到,這一次,網(wǎng)絡(luò)改變了這些孤獨書冊的命運。

  今年3月,在微博上有著十幾萬粉絲的田太權(quán)“織了個圍脖”,這個藝術(shù)家將“老爸的故事”濃縮為一條100多字的微博。第二天他再次打開微博時,“嚇了一大跳”,這個普通老人的故事已經(jīng)被轉(zhuǎn)發(fā)接近1000次,而評論也已經(jīng)接近500條。

  這個“固執(zhí)而倔強的老人”的經(jīng)歷令網(wǎng)友們唏噓。有人熱心地建議,“轉(zhuǎn)告你父親,精心保存資料,將資料多拷貝兩份。用方言真實記載底層生活社會萬象意義重大,功莫大焉。”一個廣東的“80后”提出,“想支持一下,不只是買回來做擺設(shè),而是認真地看一下,這是一個人一生啊,多珍貴。”

  老家就在重慶的人說,面對這本書仿佛“看到了故鄉(xiāng),高高的朝天門,激魄的兩江匯”。曾經(jīng)登上美國《時代》周刊亞洲版封面的青年作家春樹,也在等待了13天之后終于買到了一本。“令人敬佩!”她用自己的黑莓手機發(fā)布了這樣一條微博。

  “上海迷糊女青年”已經(jīng)讀了一部分,感覺這“就像外婆跟我絮叨的故事一樣,希望能有更多這樣的書,人們不能忘記自己從哪里來”。

  過去長江是很野性的,現(xiàn)在簡直溫順得不可思議

  “每個人都是一部歷史。”創(chuàng)作中慣用鏡頭記錄歷史的田太權(quán)看著這本《死了沒埋的人》說。

  田洪光講述的,是當下以及未來的年輕人再也看不到的長江。直到今天,這個大半輩子與江船打交道的老人還能在本子上清晰地寫下十幾個險灘的名字。不過,炸藥和大壩,終于讓這一切都消失了。如今,它們只留在了老人的筆下。

  他在長江邊上生活了一輩子,過去住吊腳樓,現(xiàn)在變成了水泥房??墒菢堑览镆琅f沒有電梯和電燈,墻壁都已經(jīng)發(fā)霉,單元門口是賣水果的小攤、米粉鋪子和“小周旅館”。

  但是,他還是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的房子,只因為這里“看得到長江嘛”。有時,他會像個孩子似地趴在自家的窗臺上,指著遠方說:“看到江對岸沒有?原來總是沉船,因此建了個廟,壓了一條紅蛇在下面,后來的船就都平安啦。”

  他又指著樓下的一片,“這里原來就是堰塘,前面是一片裙帶石”。他興高采烈地回憶起來,自己就在這里拉灘,“如果走得不好,人可是要被踩到水里去的”。

  只不過,在他手指的方向,長江已經(jīng)改變了面貌。小廟早就消失了。樓前,是一座看不見盡頭的雙層立交橋。堰塘成了“珊瑚公園”,鋪滿草坪,棕櫚樹在其中生長。一個穿著紅色T恤的年輕人正在晨跑,“這里原來是什么樣子?我可不曉得。”

  不只在田洪光的眼里,甚至對于田家和田太權(quán)來說,長江似乎還停留在過去的樣子。那時,每年夏天江上漲水,江畔的吊腳樓總會有幾層被淹沒。有時,洪水淹到3層樓,住在4樓的田家人就要躲到另外的高樓屋頂上避難。

  這時,田太權(quán)會跳到江里,從窗子里游回家。做好稀飯,挖點泡菜,放進平日洗衣服的木盆里,再從洪水中游過去端給家人。

  更多時候,江水淹沒了菜地,這群江邊長大的孩子就發(fā)展了一項名為“撿浮菜”的娛樂活動。一次,田太權(quán)發(fā)現(xiàn)對面飄過來“一片大布料”,正準備游過去撿回家,可稍一靠近,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已經(jīng)被泡得發(fā)漲的“水大棒”(浮尸),“真是又好玩又恐怖”。

  直到今天,他們甚至還常常從相同的噩夢中驚醒,“漲大水了,房子倒了”。洪水一過,總是給地板上留下了腥臭的污泥,但人們只是整理一下屋子,“生活還在繼續(xù)過”。

  眼下,這對50多歲的姐弟坐在江灘上喝茶。身邊的人打起了麻將,對岸是重慶華麗的夜景,而河道里的,是無聲的長江。田家不由得感嘆:“過去,長江是很野性的,現(xiàn)在,簡直溫順得不可思議。”

  或許正因如此,已經(jīng)83歲的田洪光老人,總覺得自己的使命還沒有結(jié)束,“我要再寫一本,寫寫解放后的船工”。盡管老伴會擔(dān)心,“你還寫,都是快要死掉的人了。”可是他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我算了一下時間,我還能活個六七年,總能夠再寫一本出來。”

  有時,田洪光會想起自己年輕時熟記于心的川江號子。他學(xué)著纖夫的樣子,身子向前傾,雙手好像緊攥著一條纖繩,然后用并不嘹亮的嗓音唱起來:

  一見南津關(guān),

  兩眼淚不干,

  心想回四川,

  難上又加難。

  田家還記得,在自己小的時候,這樣“悲涼的號子”常常從很遙遠的地方,傳到她和弟妹們的耳中。但如今,當田洪光推開自己的那扇窗戶,川江上,再沒有號子聲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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