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瓜,在我心里就是捧在手掌心里的瓜,可我不知道別人都怎么叫它,一查資料才知道它因?yàn)橥庑慰崴品鹫?因此又叫做佛手瓜。
一場雨,讓秋天瓜瓞綿綿。走進(jìn)食堂,在盛菜的簸蓋里看見捧瓜,那淡綠色的肥厚敦實(shí)的捧瓜,如同翠玉般散發(fā)著凝實(shí)柔和的光。是那久違的捧瓜喲,我在幼年時日思夜念的美味。
要找捧瓜,得到舅舅家。舅舅家在武隆縣白云鄉(xiāng)大石廟,那里氣候溫暖,臨近山谷,肥沃而濕潤的沙壤土適宜捧瓜生長。舅舅家院壩的外圍,靠右的矩形菜園土里,種了四五窩捧瓜。舅舅用差不多人高的碗口粗細(xì)的Y形木樁定在四圍,支上木棒,再拿慈竹竿橫搭成行,做成一個結(jié)實(shí)牢靠的的瓜架。夏天,架上到處爬滿藤蔓,翠綠的葉子蔭天蔽日的鋪蓋在瓜架上,大大小小的捧瓜酣睡在葉的底下。
葉底下的蔭涼里有兩群雞在刨土,嬉鬧,又不時到地邊的溝里飲水。大約母雞一陣吃飽喝足,打個盹后,便會去屋檐腳的雞窩篼里乖乖生蛋。屋檐腳是我所熟悉的,地牯牛一步一步后退著在細(xì)砂里布好一個個旋兒,草窩里的蛋熱乎乎的,一個窩里一天可撿三四個呢!
抱天樓下靠著屋檐左邊柱子的,是一軸石磨,穩(wěn)穩(wěn)地安放在磨桌腿上。當(dāng)磨軸嘎吱嘎吱推起來時,磨軸腿扭著磨軸柄上的軸眼兒,帶動整個磨盤逆時針轉(zhuǎn)動,粗實(shí)的麥粒便被壓碎。將壓碎的麥粒拌入米中,做出來的麥面飯,讓那時的我覺得粗礪得難以下咽。不過,好在方正的壩子前邊用兩米高的篾片柵欄圍起來的菜園土里種著成片的白菜、成行的茄子、辣椒和番茄。雞蛋番茄湯淋入飯中,就不愁吃不飽了。
六、七月瓜架上就結(jié)了大大小小的捧瓜,不過,我可沒有在外婆家里吃過捧瓜的印象。只是記得總是在冬時臘月,山腰的冬水田結(jié)了冰塊的時候,一家五個人都要去給外婆慶生。回頭往山上走時,媽媽和幺姨的背簍里,底下是半背篼捧瓜,頂上方巾里系的包袱里是豬肝色的紅橘。于是,在我家臘月殺年豬請年酒那天,必不少了那道捧瓜炒肉片,那滋味可美得不得了。大約我常住外婆家的季節(jié)是夏天,等睡醒,我就扭到李子樹上去了,樹上的李子被曬得透亮,微微發(fā)紅,又甜又脆,所以我那時,并沒有顧得上瞅它一下。
菜地前邊是一塊狹長的水田,水田里邊靠著兩個水塘,靠著菜園的是一口用還算規(guī)整的沙石砌成的井;另外那個是就地挖深,然后四圍壘上石墩子的方塘,水很渾,也有魚。那口井里常年不干,因?yàn)橛谐鏊?,水很清,能看見靠近石階淺水區(qū)的一群群蝦米大小的水花時常浮上來。只是水花雖然小,卻難以捉住一條。更大一點(diǎn)的,那些寸把長的青黑的小魚,也就更機(jī)靈,只能遠(yuǎn)望著它們從石縫里游進(jìn)游出,卻難以企及。
見我時常帶著表妹在水塘邊轉(zhuǎn)悠,于是舅舅在一天午后帶我們一起到巖腳的溝里扳岔河捉魚。不料,一隊人馬忙活半天卻始終不見魚的蹤影,只擄了幾條紅尾巴、黑身子、滑不溜秋的鋼筆長短的鋼鰍和數(shù)只螃蟹。幾個小孩靠在柱子跟前望那盆里水中的俘虜,那幾條擺來擺去的鋼鰍,那動來動去的螃蟹,不舍得將它們吃掉。但舅舅伸出粗大的手掌將它們一一逮住,破了,放點(diǎn)鹽,炸出來,一人分了幾只金黃的螃蟹腿兒,在嘴里咂巴。
頭天捉魚未果。第二天,舅舅決定把靠著井的那口方塘里的魚撈上來打打牙祭。那是他過年的時候都舍不得吃的魚,因?yàn)椴粔虼?。但最終舅舅拿箢箕撮渾了水,撈到了七八條魚來打牙祭。外婆用壇子里的酸蘿卜和泡椒切絲熬湯,再加入連枝帶葉的青花椒籽,煮出來的魚湯那個鮮香味美??删司嗽谖一熘埡认掳胪霚?,硬給我塞一條魚在碗里,一條巴掌長的魚。我老半天才費(fèi)力地啃完魚頭魚身子魚尾巴,眼睛正瞪著裝魚湯的土缽,舅舅又夾起一條魚給我,等我把細(xì)毛毛刺清理完畢,缽里湯早見底了??蓱z我那美味的魚湯,因?yàn)槌贼~肉而耽誤了。
舅舅從來就不拘小節(jié),且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他會理頭,會犁田,會劈材,會修理抽水機(jī),會編躺席簸蓋,會扎箢箕背簍,他心靈手巧又力大無窮。他自傲的脾性自然是外婆慣出來的。舅媽往往在舅舅賭輸賣米的錢后揪著舅舅理論,可外婆不管什么情況都只幫舅舅說話。兩婆媳吵起來,她便有些氣不順,逢著趕場天有時從趕場大路上來我家消消氣??赏馄旁谖壹易€三五天,還不到半個月就著急回去。她不是擔(dān)心雞窩里的蛋沒撿起來會在窩里被抱過了,就是念叨著舅媽不給家里的自沿水缸子加沿腳水,怕是缸子里的腌菜又壞了。由此看來,外婆是家里必不可缺的核心人物。
外婆在家時總是把屋子、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她的藍(lán)布衣服青布褲子總是一塵不染,就連她做飯、喂豬的那根青灰布圍腰盡管補(bǔ)了又補(bǔ),但仍然樸實(shí)如新。她很會搓麻線,我們家納鞋底的麻線都是外婆來我家時負(fù)責(zé)搓的。外婆搓的麻線又細(xì)又勻,長長的麻線捆成一卷卷壓在箱子底里,散發(fā)著青白的光輝。
外婆丟不下家里的壇壇罐罐。她把時節(jié)下的東西安置在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里,存留下來接人待客。她在為誰辛苦為誰甜?是誰在盤算?只有閑時備來急時才有用的,否則就會手長衣袖短,想得到,為不來。是誰采下第一縷春茶?是誰掛起第一把干青菜?是誰將蘇麻晾曬?又是誰將莽海椒裝滿壇……只有香氣滿溢——在四季里,在舅舅家的每一個角落,在那瓜瓞綿綿的小院。
院中的綠茶香,桔子橙子香;老咸菜香,風(fēng)蘿卜香,干青菜香;紅苕干香,鹽花生香,糟海椒香;蕎麥面飯香,包谷飯香,南瓜飯香;毛洋芋香,糯米醪糟香;泡粑香,麥粑香,包谷粑香,蕎麥粑最香。曬席涼席、簸蓋兒頂蓋兒、壇壇罐罐、盆盆碗碗里的香,那是捧瓜小院中飄散的家的味道。
一看到捧瓜,就想到有外婆的日子,就想到舅舅家的炭火盆架,想到擺放白茶壺和黑印子的方凳,印子里的花生和包谷泡,想到木門上紅藍(lán)的程咬金和尉遲恭,那春回大地人間暖,冬去乾坤萬物蘇的墨書對聯(lián)。那四方的院壩,沙石條子扣的壩沿,高梁大柱的抱天樓,檐口轉(zhuǎn)角處底下常年裝水的整塊沙石鑿成的大水缸,水缸口上平擱著的淘洗紅苕的吆力柺杖,那烏云驟合時砸進(jìn)屋檐下水缸里的雨,那令人魂牽夢繞的捧瓜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