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澗,跨河,鉆洞。
爬坡,上坎,穿林。
山頭,山頭,山頭。
彎拐,彎拐,彎拐。
溝壑,溪流,溝壑。
瓦房,石墻,梯田。
黃土、裸石,古樹。
雞鳴,犬吠,炊煙……
大洞河鄉(xiāng)野是如此地富于節(jié)奏,跳躍感和變幻感騰騰地掠過,就像詩歌的跌宕與轉(zhuǎn)折,急管繁弦處讓你氣喘吁吁,淺吟低唱時又令你心平氣和。
刀砍斧削的巉巖峭壁,或被霧嵐蒸融,或被落霞紛批;拔地聳天的奇峰高巖,或被彩云纏綿,或被飛鷹翔擊;鹿鞭三梟的潺湲小溪,或被山夾一線,或被洞納無窮;縱橫鋪排的林巒野坡,或被杜鵑花染,或被陽雀聲喧……
大洞河的玄秘到底在哪?大洞河是一條河還是一個洞,或者既是洞又是河?這些揭秘工作留給有緣分有興致的人去做。我不想多言。而我來的時節(jié),已是初冬。微寒,但一陽來復(fù)。體悟大洞河,體悟大洞河鄉(xiāng)野的質(zhì)地,正如體悟人生,陰陽交接處,應(yīng)是最佳時。
站在大洞河大橋上,往谷底看去,幾百米的高差使峽谷更加幽狹,森然畏怖感油然而生,這是高處不勝寒最絕妙的一個注腳。
蛇形在大洞河峽谷,除了清澈而冰涼的溪水使你不時打個冷驚,所謂龍?zhí)镆沧屇銍K嘖稱奇而外,典型的一線天光也會讓你喟嘆希望的渺茫和有希望的可貴。
大洞河那高曠的大洞,你原來以為是河流出口,而實際是向西逆迎河流的入口,站在此處,朝洞外望去,那落日余暉,那漫天彩霞,那映在兩岸峭壁上的流光,那迎面而來的清清溪水,那種曠然豁達的感覺,使你會驚覺人生之美其實很多時候也在逆向之處。
一路迤邐蜿蜒,在百勝村穆楊溝,層層梯田被風(fēng)箏飄帶般的的公路慰貼,你感覺得到大地的悸動,這正如人生與世界的節(jié)律。
爬上雞尾山,用心聆聽巖崩遺址下的脈動,認真凝睇千百億年不染塵埃純?nèi)灰粔K巨石的雞尾,想想何以在瞬間崩摧如塵,你會匍匐在地,對大自然生起無限敬畏,甚至讓你頓然少了很多執(zhí)念。
徜徉在趙云山上滔滔不絕的杜鵑樹海,想象春天各種各樣的古樸的杜鵑花燦然開放,你能體會到人生的恣意、炸裂與浪漫。
當(dāng)然,如果悠然坐在山邊一戶農(nóng)家,或者慢吮山泉,或者佐泉品茗,或者嘗一嘗天麻烏骨雞,或者吃兩葉高山野菜,或者啜飲一口檻外清氣,則自然都是洗胃、洗肺也更細心的,幽幽升起的鄉(xiāng)愁,會讓你的內(nèi)心更加細膩豐富。
大洞河整個鄉(xiāng)野,全域?qū)嶋H并不大,且基本就是坵巒溝壑、山灣梁脊。但言語之間為什么往往是“大”呢?
大洞河、大佛巖、大梁子……
當(dāng)我懷著朝圣和敬畏之心而不是旅游之意,一步一個腳印爬上大佛巖峰頂時,算是找到了“真機”。
卓然聳立的大佛巖,拔地通天1500多米,其實只有三面是壁立千仞的懸崖,而另一面是緩緩下降的斜坡,這或許就是龍脈的辭樓下殿。
之所以叫大佛巖,是因為從一個角度看去,一座大山的崖棱是活脫脫一個慈眉善目的大佛。
站在大佛巖極頂,蒼茫四顧,胸中那種高闊宏大感就頓然而生了。
北面望去,原來在山下看去高聳云端的卓然一面大旗的啟教寺山尖,完全就是一個小山峁了;西北面白云鄉(xiāng)的靠山葫蘆大尖也成了一個小泥丸,而如一面冉冉升起的朝陽的老青杠坡此時也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土臺;巍然迢遙的彈子山、豐腴綿亙的雪峰山(鴨江大梁子山),全然都成了面前桌案;而南邊的大梁子山(雞尾山是其剝換),不過是伸手可摸的小玩意兒;東邊更遠處的白馬山以及烏江對岸的仙女山,都隱約可見,而且其本有的雄健在此時都顯得溫柔甚至是妖嬈。
1500多米的絕對高度似乎并不一定能產(chǎn)生這種實實在在的宏博感,但大佛巖的玄妙之處就在于,她不是以實態(tài)而是以意態(tài)的高廣而取勝。
當(dāng)我登臨極頂,在湛藍湛藍幾乎透亮得沒有一絲細云的天空下,夕陽正西斜,我背東面西站在崖邊,勁風(fēng)狂撲在臉上,感覺自己正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托舉,高高往上抬升,四圍的風(fēng)物漸漸渺小如塵埃,瞬間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膨脹感、高闊感,便覺此山不知有幾千仞高、幾萬圍大,千山萬水都傾側(cè)在我足下,正如當(dāng)年釋迦牟尼降生時的感覺: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我頓時如醍醐灌頂,突然體悟到整個大洞河鄉(xiāng)其實就是一首詩歌,她的“詩眼”就在這大佛巖,她的精神向度就在“大”“佛”“巖”三個字。
大,是精神的宏大感。
佛,是生命和精神的超越感。
巖,是脫俗與堅定。
大洞河鄉(xiāng)野所有的風(fēng)物,其精神品格通通可以統(tǒng)合在大佛巖這三個字下。
到大洞河這方秘境,你絕對不能當(dāng)做普通的旅游。
江南煙雨灞橋柳,那是我們看慣了的風(fēng)物;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極地冰封,大海綠浪,那是我們不舍的眷戀。
但是,當(dāng)你厭倦了江湖的嘈雜與險惡,想對人生做一次深度的檢視,簡淡窗外的繁華,靜謐墻外的喧囂,澄清俗常的塵世,蘇醒迷糊的人間,或者干脆自顧自做方外之念,或許大洞河這種鄉(xiāng)野,大佛巖這座高境,就是最好的詩與遠方。
到大洞河鄉(xiāng),我其實在做著一種遠遁。
但這種遠遁不是一種逃離,而是一種覺悟與超越。
所有被動的暫憩和逃離,甚至是自我折磨,叫做旅游;而所有的覺悟,才叫做遠遁。
《易經(jīng)》“遁”卦曰:“天山遁。”“九五:嘉遁,貞吉。”“上九:肥遁,無不利。”
天在山上,站在山天相接處,有著高越的信仰和崇美的志念,有著豐富純明的內(nèi)心,勠力自我升華,當(dāng)然會大吉大利。
要到大洞河,請帶著“遠遁”這顆心。到了大洞河,你的心,也必然會被濯洗成這樣:豐博,超邁,堅越。
對于凡人,徹底的超越,那還是永遠在路上的事情。而到大洞河,尤其到大佛巖,山天相接處,即陰陽交界處,有情與無情變幻處,做一次蟬蛻的練習(xí)或化繭成蝶的嘗試,那還是必須的。
哦,站在有情無情處,但作似夢非夢人,這就是大洞河對我們的開示。